王智量:《奥涅金》蒙冤“右派”
2005年6月25日  出处:
王智量:1928年出生,江苏人。1952年北京大学毕业,曾在中国社科院从事理论研究,1985年起任华东师范大学教授、全国高校外国文学教学研究会常务理事等职。主要翻译作品有《叶甫盖尼·奥涅金》、《安娜·卡列尼娜》、《黑暗的心》、《我们共同的朋友》等,编写《外国文学史纲》、《比较文学三百篇》等,并创作小说《饥饿的山村》等。

  在恋情和大学之间选择大学

  南京大屠杀的时候,我们家如果晚逃一个礼拜就给日本人杀死了,那个时候我刚9岁,上小学一年级。妈妈带着我们兄弟三人过长江,我们眼睁睁地看着旁边的一艘船因为装人太多而慢慢地沉下去……

  抗日战争胜利那天,我写了篇报道在汉中的报纸上发表了,报道“全城沸腾、人民欢呼”的情景。当时我还是一名初中生。记得我念到高三时,还在报纸上发表过一首诗。

  高三时,我交了个女朋友。有一天我们在野地里散步,地里到处都是坟头,坟头上都长着迎春花。她问我:“为什么花儿开在坟头?”我就写了一首诗,名为《为什么迎春的花儿偏偏开在坟头》:为什么迎春的花儿偏偏开在坟头?她是在对枯骨夸耀自己美丽的容颜,她在说,墓中人,大地上又是春天……为什么迎春的花儿偏偏开在坟头?她象征着青春的脚下埋葬着死亡……

  高中毕业之后,她的父母非让我们结婚,因为她的父亲是当地商会的会长,大家都看到会长的女儿天天在街上跟一个男的一块走,是会引起闲话的。她的父母对我说:“你搬到我家来住,这样别人就不好说了。”

  我给上海的哥哥打电报,说:“赶快来信,就说假如我结婚就不准念大学。”我并不是想逃走不和她好,但是我想要前途,想要念大学。我没法说服她,她听她父母的,她家里已经雇了6个裁缝,连粉红帐子都做好了。看到哥哥的来信,他们也没有办法,只好作罢。

  我承诺说,我念了大学会来找她,但那时已经是1948年了。后来,她们家因为是地主,被批斗得厉害,她的家人都死了,只听说她逃去了武汉,在那儿上了大学。后来,我知道,她在那儿做过媒体的社长兼总编辑,现在已经去世了。2000年,我在澳洲的一块草地上,突然想起这首诗,突然想起她……

  村里有个姑娘叫春竹

  上世纪50年代我当右派的时候,被下放到一个叫小米峪的地方。我住的那个人家里,有个小妹妹叫青竹。他们家的房子是平顶,小丫头像猴子一样,哧溜一下爬上去吃饭,等我快吃完的时候,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我身后,伸手要帮我盛饭。我觉得不应该让她这样为我做事情。他爸爸却宣布说:“让她给你盛,衣裳脏了也让她给你洗。”后来我才知道,这个不说话的小女孩原来是个哑巴。

  我的农活技术很差,队里只能分配我上山去割喂牲口的青草,割40斤记一个工分。而我拼命干一整天最多只能割二十几斤,中间还夹着许多牲口不能吃的杂草。我的任务总也完不成。有一天晚上,我在枕头边看到一张纸条:“明天我教你割草。不要跟别人说。“字写得大大小小的,还有错别字。第二天,我看到青竹在一棵大树下等我,从此我们就成了好朋友。

  我到小米峪的几个月以后,下放干部的领导认为我和农民之间相处得太好,模糊了阶级关系,认为很可能是我用什么假象蒙蔽了群众。他们开全村大会宣布我是个右派,剥削阶级分子,要大家来监督我,帮助我改造,同时也防止我搞破坏。开宣布大会的那一夜我没睡着觉,以后我怎么劳动怎么做人啊?第二天早上,我心里很难受,简直不敢往地里走,不知道一同干活的老乡们会怎样对待我。

  我晕头晕脑地和大家一起锄苗,一不留意,一溜四五棵山芋苗都被我铲断了。昨天刚刚宣布了我的坏人身份,今天我就搞破坏,这还了得。正不知所措的时候,在我右边锄苗的一名叫傻子的已经大叫起来,他说:“老王,你把苗锄出来了!”我左边的二几子丢下锄头,跳过去一把把傻子的嘴捂住,又急又气地说:“你咋好说老王呢?”

  从此以后,二几子就帮我锄苗。其实,老乡们在听到下放干部宣布我是右派之后对我更好了,他们千方百计地帮我挣工分,因为工分代表你改造有诚心。一个叫狗不理的记分员,干脆就是给我多记工分。这些农民真好,可我再没见到他们,成为我以后几十年的巨大遗憾!

  “反革命集团的外交部长”

  “文革”时,我在一个罐头厂工作,一天挣1块8毛钱。有一次我不小心惹了祸,革委会说我是反革命分子才会这么做,工人们出面保护我。可最后革委会还是把我当作反革命五花大绑押出车间。街上写着大字:“揪出反革命分子王智量是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!”我看了觉得好笑,心想,抓我算什么伟大胜利?他们说我是反革命集团的外交部长,因为我会外语。

  译文出版社的前身是上海市革委会翻译组,听说我在北京大学教过书,就把我找去做翻译,一个月给我50元钱,翻译几万字。四人帮被打倒的前夕,突然又说我没资格做翻译。我说我的右派帽子已经摘了,再没做过坏事,家里还有5个人吃饭。可他们还是叫我去财务科把工资给结了。

  我家里的东西全都卖光了,母亲的衣服、我穿了几年的破皮鞋都拿去卖了。儿子在黄包车修理厂工作,一个月十几元钱。师傅问他:“你怎么一天只吃5分钱的菜?”他的师傅是两个以前拉车的老太太,在这个修理厂当支部书记。她们得知我失业了,就来看我,说:“你是我们国家的宝,不让你工作是不对的。”她们跑到上海市出版局去吵,人家说:“他是临时工,将来国家总归会给他安排工作的,现在我们没办法,爱莫能助。”两个老太太气得要命,对我说:“国家政策是不能饿死人的,尤其是你,将来你肯定会对国家有用。每个月我们给你40元。”这是两个一字不识的老妈妈啊!

  我拿了人家第一个月给的40元钱,就拿了20元去买了一套《资治通鉴》,因为家里的东西,包括书全部都卖了,看见这套书,实在手痒。两个月后,我被调去编《英汉大辞典》,就没有再从老妈妈那儿领工资了。

  何其芳只能做“两面派”

  1949年我开始阅读普希金的《叶甫盖尼·奥涅金》,到后来研究它,给学生们讲它,又翻译它,到现在已经50多年了,我觉得这部书纪录了我的50年,也纪录了中国的50年。

  1956年,中国作家协会在酝酿创办两个刊物,一个搞散文,一个搞诗歌。散文刊物的创办任务是交给何其芳先生的。他当时是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,我在他手下工作。一天,在谈论一份稿件时,因为其中写到普希金,何其芳先生随意地说起,说他最喜欢普希金的《叶甫盖尼·奥涅金》,我顺口用俄语背诵起其中的诗句来,何先生特别惊讶和赞赏,对我说:“你把《奥涅金》从俄文翻出来嘛!全中国有几个能把它从头到尾背出来的人?你怕是第一个。你能翻!”

  几个月以后,也就是在1958年的初春,当我翻到第二章的时候,我被定为“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”的右派分子。“白专道路”是我的罪名之一,我在研究任务以外自己悄悄进行《叶甫盖尼·奥涅金》的翻译工作,是一个具体的罪证。

  我万念俱灰的时候,当时担任所里反右派斗争领导小组组长的何其芳先生悄悄叮嘱我:“《奥涅金》你一定要搞完!”下放到乡下改造的那些天,我都是一边干农活,一边心里在默默翻译《叶甫盖尼·奥涅金》,到夜晚,我就把白天想好的译文写在从墙上撕下来的糊墙报纸上,有时是写在卫生纸或香烟盒上。

  1959年底讨论摘帽问题时,有人揭发我改造的决心不够,例证之一便是我在农村仍然“念念不忘”《奥涅金》的翻译。60年代,我把译稿抄了一份寄给何其芳先生,一份作为投稿寄给了人民文学出版社,自己留下的底稿不成样子。接下来又是十年“文革”,出版社对我说,这场浩劫里,多少稿子都没了,我们没法负责。我也就不抱希望了,没想到后来有个朋友竟然帮我在出版社的汽车间里找到了。

  在1980年前后,有关方面研究重出“世界文学名著丛书”,在考虑《叶甫盖尼·奥涅金》采用哪个译本时,据说当时有人想到我的“摘帽右派”身份,因此有所犹豫。多亏戈宝权先生为我力争,其他同志才答应:“那就拿来看一看”。

  我很能够理解何其芳的思想,他非常爱才,非常爱诗歌,他有很大的痛苦,那个时代不作两面派活不下去。从我当了右派被调走,到“文革”结束,他三次跟领导说要调我回去,这件事情是他去世后我才知道的。

  记者手记

  王教授对年轻学子有个忠告:“中国人必须学外语,但不要太多,两门就不得了啦。”他以自己的亲历发现,若花时间学了太多外语,会没有时间用。

  话说他4岁便随母亲学英语,中学时到教堂找教父学了法语,上大学学的专业是俄语,德语也下苦工夫学过,而因为想追溯欧洲文化的源头,便把古希腊语和拉丁语也学了。至于学日语,则是看到田中角荣来访华,坐在沙发上和毛主席谈话,一副骄傲的样子,王教授看了气不打一处来:“当年我们受了你们的欺负,你还这么不可一世,我倒要看看你们是怎么发展的!”于是便去认真学了两年日语。学完这么多语言之后,却发现大部分没有时间派上用场。

  时近80岁的王教授如今上楼梯仍是一步走两个台阶,前些年在庐山开学术讨论会,会场前有棵很漂亮的树,他便爬了上去,听见树下的人四处找:“那个老头怎么不见了……哦哟,他爬到树上去了!”

  最近若有人要去拜访王教授,最好不要在上午去,因为他要上课,不过他是去当学生。一年前他突然下了决心要学画画,便每周都去老年大学去听绘画的课,据说如今画出来的虾几乎可乱真齐白石的画作。

  眼前的王教授风趣而开朗,别人嘴里苦不堪言的下放劳动,被他描述得如世外桃源般静美。只是在谈起运动导致的感情创伤时,他竟然忍不住数次泫然,并非责怪,只是伤心。

  口述:王智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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